直到今天,叶文依然主持着这档节目,并走向互联网,面向更多人的情感问题。她认为,通过人对情感的态度,可以折射出隐匿的人性。
从传统电台到情感直播间,叶文经历了十八年。这些年,中国人的情感模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?今天的人们又在为了什么而感到煎熬?
《叶文有话要说》节目诞生十八年后,我们找到了叶文,为我们讲述节目幕后的故事,还有她从普通人的烦恼中所洞察的时代变化。
以下是叶文的自述。
家丑可以外扬
1999年,我从黑龙江大学历史系毕业,误打误撞进了电台,电台主持是我的第一份工作。我们那拨进黑龙江人民广播电台的年轻人有十几个,后来两个人当主持,其他人做记者。我还因此沮丧过,自己为什么不能当记者。
我念大学的时候,国内院校很少有专门教播音主持的专业,我们这行很多人都是“半路出家”,从没受过专业训练,只能跟着前辈学,自己慢慢练。一步一步摸着石头过河。
进电台前几年,我播过新闻,做过服务类、夜话类、综艺类节目,可以说电台节目相关的几种类型,我都涉猎过。
2004年年末,我才接手《有话好好说》,开始的时候,节目播的是社会新闻。我和当时的广播总监去研究收视率和实时收听效果,发现听众对于社会新闻中的情感领域需求最强烈。
2005年1月份,我们将节目更名为《叶文有话要说》,着重婚恋情感这块领域,带有强烈的主持个人风格色彩,我也从那时开始接听众的电话,这种主持形式渐渐固定下来。
叶文
那时候我二十多岁,结婚没几年,接到第一通电话时感觉不太习惯,对方说完后,我特别慌,告诉他,“那什么,我听完了,你先把电话撂下。”
我当时觉得情感是特别特别复杂的东西,缺乏信心,觉得它(情感节目)只有年龄很大、拥有丰富的生活阅历的人才能做好。
不过这种缺乏自信不能交流的状态,只维持了一天,第二天我就恢复正常了。常驻节目的心理咨询顾问关明宇老师,也是我私下的好朋友,他说我有比别人更强的共情能力,所以能很快进入别人的经历。
节目每天下午四点半到六点播出,大约有 300个电话打进导播间,40到50个电话被筛选,接进来的电话在3-6个之间。
我在接每一个电话的时候都很投入,专心地感受对方说的内容。中国人传统观念里,家丑不可外扬,多数人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流露脆弱的那一面。
如果他们不是被逼到份上,痛苦得要死,不会打电话来找我。
研究大数据的朋友称,我的听众中男女比例接近四六开,男性同样关注情感问题,只是女性擅长表达,男性希望隐秘地谈谈自己的家事。还有很多男性羞于启齿,性别包袱重。
曾经有位男士的来电,让我印象非常深刻。他和妻子感情很好,从事特别受外人尊重的职业,两人从大学相识相恋,情深弥笃,是那种别人都会羡慕的一对伉俪。
忽然有一天,这位男士发现妻子出轨了。发现了之后,妻子很快承认错误,和情人断了联系。妻子的一时失足,让两个人都很痛苦。这位男士曾以为自己的婚姻很完美,哪怕全世界的婚姻都出现问题,自己的婚姻也不会。
那是一种信仰被摧毁的痛苦,他告诉我,发现妻子外遇以来,自己头发白了一半。
他最终选择原谅妻子,但内心依然很痛苦,只是咬着牙不提。爱情是有排他性的,当事人心里比谁都明白,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儿。
这位先生到我这不是来寻求什么解决方案,只是向我倾诉。他问我,“我选择原谅她是不是错误?”
我告诉他,以你现在的状态,如果离开妻子只会更痛苦。我建议他跟心理医生聊聊,或者和妻子两人换个环境待一待。
越是情感丰富又敏感的人,对这种事情越容易过不去坎儿。
无力感很灼人
2005年到现在,我大约接了10万个咨询电话。
除去情感困惑,我还接听过一些意料之外的来电,有小伙恋爱受挫后失去理智要自杀,称临终前要见见我;还有女大学生打来电话,说自己被亲生父亲性侵犯长达几年……
从电台到直播间,我听到了太多离奇荒唐、让人难以置信的故事,好像走到了人性当中最隐蔽最黑暗的部分,听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相信的东西,也听到了最痛苦的哭泣。
接触相似的事情多了就会发现,重情重义的人差不多,道德感缺失的人也都差不多。
但直到现在,每次接到听众的来电,听到他们诉说自己的痛苦和委屈,我依然会感到难过,他们把最隐秘的事情告诉我,很难不为之动容。
这些年,经常会有人对我说:
要不是因为你,我现在家庭关系不会变好;
要不是因为你,我不会想改变我的脾气;
要不是因为你……
如果能帮上听众,我会很高兴。相反,如果因为各种原因我确实帮不上他们,那种无力感很灼人。
我们做过很多次听众回访,去追问曾经拨打过《叶文有话要说》的听众现状。不过说实话,的确有人改变了,但真正能从困境里走出来的人很少很少。
十多年前,我接到了一个年轻姑娘的电话,她跟男友同居,有了一个孩子,男朋友却经常殴打她,打到什么程度,能把骨头打断的那种。
那是还在发彩信的年代,她发来了一张照片,全身多处地方被打肿了,肿得不得了,孩子也挨打。
我说,你快快快,快离开那个男人,带孩子藏到他找不到的地方。我觉得特别可怕,但我没有建议她报警,为什么?因为那样的话,男人会往死里打她。
那个男人真的很可怕,我现在回头一想,甚至能联想到拉姆案,我劝姑娘尽快离开他。
过了三年,姑娘又来了电话,你猜怎么着?她说她跟那个男人结婚了。男的依然打她,这次她打来电话是想问,“他还打我怎么办呢?”
我当时都快失控了,我再次告诉她,不要和这种人继续生活在一起,会有生命危险,可以去街道办事处或者妇联求助,我把我所知道的求助方式都告诉了她。
或许再过两年,她还会给我打电话,然后告诉我,她的腿被打断了,还是会接着问我该怎么办?我想那个时候我还会接电话,继续告诉她这些。
这样的例子并不少。我年轻的时候很好奇,为什么都这样了,这些女性依然不愿意离开家庭,以前愤怒得眼睛都快流血,但是做了很多年情感节目后,我就懂了。人会受成长教育经历和性格影响,做事的方式也会受这些因素限制,所以遇到同样的困境,有人逃了出来,有人停在原地。
现在我听到这种事,更多是感到心疼,尤其在短视频直播间,我接触了很多基层的劳动女性,越是和她们交流,我越是觉得心疼。
她们的成长经历以及家庭关系甚至会影响到她们对孩子的教育,我每说完一个案例,会告诉大家需要读什么样的书,避免让孩子重蹈覆辙,强调:不要打孩子,不要贬低孩子,要多多鼓励。
我是个心很大的人,不然做不了这行,但也有非常痛苦的时候,有些人在撂下电话之后,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,我说服不了他,也改变不了他,做这个事情(给听众建议)好像没有意义。想到这里,我头皮都炸了。
我偶尔会因为这种感觉想放弃。很多时候我在想,我做这个东西(情感节目),有什么意义呢?我什么都做不了。每当想到这些,我就会对同事说,我好想退休啊。
十八年
我一直很想做有意义的事情,但“有意义”是很难的。
到了今天,我还在做电台,传统媒体垄断了大众的信息来源,电台就是其中之一,听也得听,不听也得听,听众想获得信息、乐趣参与感,就得通过传统媒体。
但是现在不一样,每个人都可以自己做一个小电台,每个人都是一个发声者、一个主持人,所以传统电台包括我自己受到的冲击都非常非常大。
电台逐渐没落,几年前,相亲节目火的时候,我尝试过主持帮助年轻人找对象的节目,后来没做了,因为我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,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这个(主持相亲节目)的责任太大了。
2020年,我陆续接触一些视频平台和网络直播间,到现在我的直播间也并不大。传统媒体的主持人在新媒体中,除了咖位特别大的那几位,其他人几乎全是折戟沉沙。
你可以说叶文曾在广播收听史上创造过怎样的收听奇迹,但到了新媒体时代,我就像一粒沙,被扔在了广袤的沙漠里。
从电台到直播间,很多人看了我的视频后,说“你没有那么凶啊”“叶文,你变了”,今天我直播的时候还有人这么说,其实十年前二十年前我都这样,没有变。
可能是随着年龄的增长,做这个节目快二十年了,我自己也要成长,20岁跟40岁时,人的性格肯定是不一样的。
不单是我,随着时代的发展,听众也在发生变化。
到今年为止,这个节目我做了十八年,过去在电台节目中,我听到的更多是人们对于婚姻的埋怨与不满,他们通常被压抑到一定程度,就会来找我。
那些年听众讲述的都是出轨、家暴、外遇等相关话题,问我“丈夫/妻子出轨了怎么办?”现在这些情况依然存在,但是更多的是什么呢,更多的是男女对于自己人生价值的思考,和他们对于痛苦的体味。
人们更注重个人感受,关注自己的内心变化,这是现在跟过去非常大的不一样。
前两天,一位女士在直播间向我哭诉说:
“所有人都让我为孩子着想,为家庭着想,为丈夫着想,包括我的父母,都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,我就不明白了,为什么没有人会替我想一想?”
这句话非常有代表性。
她开始思考了,过去女性受到的教育是,为家庭和子女而奉献自我是正常的,是理所应当的,不要去怀疑。
随着人们越来越关注个人感受,会产生怀疑:这真的正常吗?这对我公不公平?如果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,我受不受得了?
离婚潮兴起后,有人甚至告诉我,“因为你离婚的人变多了”,我说你可别抬举了。
在我看来,过去和现在最大的变化是人们对婚姻的观念。过去,人们认为婚姻是必修课,但是现在的年轻人的内心当中,婚姻是选修课。
很多没结婚的年轻人开始思考,婚姻到底会让我更好还是更差些?结婚之后的人,也会衡量自己在婚姻处于什么位置。
你没有病
我最近印象最深的听众,是一位49岁的女性。她跟丈夫的婚姻一直非常平淡,没有任何激情和仪式感。
她说,“我们的生活什么都有,就是没有爱情。”
这位女性听众的丈夫看起来温文尔雅,在家里面做家务,也管孩子,但两个人连拥抱一下都很难。她丈夫持有一种观点,结婚这么多年,老夫老妻有什么可亲热的。
他们当初结婚的原因是双方都超过30岁,在当时已经很大了,为了结婚而结婚,以至于这么多年,他们一直过得都非常平淡。
丈夫从不拥抱妻子,没有为她庆祝过一次生日,更没有送过她什么礼物,对她的丈夫来说,这都是形式主义。
一天半夜,丈夫在客厅沙发上躺着,没有入睡,妻子起来迷迷糊糊地靠在了丈夫身上,想从丈夫那里汲取一些温暖。碰到的那一瞬间,丈夫立刻躲开了,她的身体失去平衡,倒在了沙发上。
妻子非常惊愕,她丈夫只说了一句,“没长骨头吗?”
还有一次,这位女听众参加同学聚会,晚上十一点,聚会结束。她想打电话让丈夫接她回家。给丈夫打电话时,丈夫说,“你自己打车回来吧”。
她有些害怕,前阵子附近有个女人因为坐出租车出事了,就说“你来接我,我害怕。”
丈夫说我忙着,自己打车回来吧。电话挂掉了。
当她打车回去后,看到丈夫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。
“你就忙这个事?”
“是啊。”
“你不来接我,你不怕我出事啊?”
“哎呀,你别老把不好的事往自己身上想。”
她丈夫啥事都没有,呼呼大睡去了,女士痛苦不得了,打电话的时候,她就一边哭一边说:“我不幸福,我很痛苦。”
她无法告诉别人,外人眼里,她丈夫不嫖不赌,收入也高,“无论我跟谁说,我想离婚,人家都认为我是精神病。”
其实我很理解这位听众,她是一个情感细腻渴望爱情的女性,没有爱情,没有受到关怀和丈夫应有的关心,她确实很痛苦。
我说,你放心,我不觉得你是精神病。你怎么高兴怎么过,不用想别人怎么看,也不用想你丈夫怎么看,不要把这个东西变复杂了,想怎么过怎么过就可以了。
很多人心里,和多数人选择不同的人,就是“有病”,我遇到过不少类似情况。
曾有一个年长的母亲打电话来,说她女儿30岁还不想结婚,让我帮忙找一个心理医生,她觉得女儿有病。
这位母亲认为,你(女儿)跟别人不一样,没有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,就是有病。
我们办公室有几个女孩都是单身,大约32、33岁,办公室这些年轻女孩听了这个案例,第一反应是,这位母亲才应该去看看“病”。
年轻人认为我凭什么必须按照你的方式来生活,我选择一种让我能够感觉到愉快的生活方式,这是我的自由。
通过这个节目,这些年来,我好像能看到不少人们生活上的变化,甚至能从他们身上看到时代的变化,思想的变化。同时,我自己也在成长,这种感觉是很美妙的。
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要一直做《叶文有话要说》,我说我想尽我的能力多帮几个人,不是为自己唱高调,只是这么做能让我挺高兴挺快乐,觉得生活有意义。
既能够工作赚钱,还有意义,又能帮助别人,多好啊。
到了今天,我越来越觉得做这个(情感)节目成了责任。对于有些人来说,我的建议像是隔靴搔痒,不痛不痒,但对于另一部分人,我或许是她夜里的一盏灯,指清她目前的问题所在。
听到那么多的女人过那样的日子,我会不由自主地有种使命感,很希望能告诉她们:
其实你还可以换一种方式去活着,让自己过得更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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